去他妈的社会
阿曼达是「反社会人格」。
[良种动物]时长90分钟，她有差不多80分钟都面无表情。剩下的时间里，除了假笑，便是假哭了。
比方说她洗完澡出来，裹着浴巾，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，然后就开始学闺蜜的样子，咧着嘴傻乐，又迅速收敛。
©[良种动物]，阿曼达裹着浴巾，对着镜子练习假笑
其他时刻里，她是连勾唇都懒怠的人。
说「懒怠」也不对，得用她自己的话讲——
我能感到饥饿或者疲惫，但是，像喜悦和愧疚，我真的感受不到。因为太会观察和模仿别人的情绪，让我误以为自己也有这些，可惜没有。
说这话时，她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，转着铅笔刀不紧不慢，像是在说「我以为今天天气不错，可惜不是」。
©[良种动物]，阿曼达一边削铅笔，一边说自己反社会，闺蜜问这是不是病，她答「差不多吧」
字幕将其翻译为「比严重抑郁更模糊的人格」、「反社会精神分裂」，其实不准确。
严格来讲，应该是「反社会型人格障碍(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)」。
也称「无情型人格障碍」，指无法与他人形成亲密关系，没有移情、共情能力，无视道德、社会规范及他人权利，缺乏羞惭感，具高度攻击性。
为什么说字幕翻译不准确？
其实，何止是字幕，就算你直接搜索「Sociopaths(反社会)」这个词，页面也会自动跳转到「Psychopaths(精神变态)」。
长期以来，心理学和犯罪学一直在混用这两个概念。但二者有很多区别，比如说，精神变态是先天的，反社会人格是后天的。
怎么讲，就是前者跟大脑和情感区域的生理缺陷有关，后者则极可能是童年期的环境和创伤所致。
你比方「打屁股」。
电影[霸王别姬]里头，有戏班师傅打徒弟屁股的镜头。那徒弟挨着打，嘴里还高喊着「打得好，师傅保重！」
©[霸王别姬]，戏班子里，师傅正用棍子抽打小石头，说「别当你今天玩了个邪，拍了个砖，我就饶了你，那是下三滥的玩意儿」
欧美也有篇题为《打还是不打，这是个问题》的报道，头图用的是一张父母扬手要打孩子屁股的照片。
©《打还是不打，这是个问题》头图，父母张开双手，击打孩子的臀部
连动画《猫和老鼠》都有这类情节。
©《猫和老鼠》，汤姆猫拍打小猫的屁股
鲁迅说了，「臀部多肉，又不致命。」
话是这么讲，但有个心理学家，叫伊丽莎白·格肖弗，她查了75项相关研究，做了个分析，就说打屁股会增加孩子的侵略性和反社会行为。
这让孩子认为，只要你有权力，你就可以打人。
且「坏小孩」可能因为逃课、霸凌他人或者被孤立，挨打的次数更多，也就加重了其反社会倾向。
就如杰弗瑞·达莫(Jeffrey Dahmer)。
他母亲有洁癖，把他生出来以后，不许任何人碰。因此，直到念中学，都没人跟他玩儿。后来又去服役，成了个医疗兵，成天对着一堆白骨。
他在1978到1991年间，杀了17个男人。在人还活着的时候，就往头骨上钻孔，再往孔里倒酸液，完了把人脑袋放冷冻机，骨架搁到淋浴器里。
©上图为杰弗瑞·达莫家的冰箱里，存放着受害者的尸块，图片来自criminal.media；下图是杰弗瑞·达莫本人，想创造「爱的僵尸」，一个完全受他控制并永远不会离他而去的人，被媒体称为「迷失的男孩」、「有史以来最值得同情的杀手」，图片来自Curt Borgwardt/Sygma/Getty Images
但[良种动物]没有交代阿曼达的童年，只说她小时候就学会了假哭。
英剧《去他*的世界》详细些，说男主在幼时目睹亲妈自杀，剩下一个只会强行灌输价值观、而根本不了解他的爸爸。
于是，他十五岁就开始杀狗、虐猫，长大后又想在学校杀一个「大一点儿的东西」。
©《去他*的世界》，男主有反社会人格，从小就想一拳打在他爸脸上。但在医学上，这种病症能够被治愈，只是过程相当艰难，且成功概率极低
[天生杀人狂]里，女主小时候遭受父亲性侵，男主更是成长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，俩人便合谋杀了父母，后来又在短短三周杀了50个人。
却不觉羞惭，反而认为「我纯洁的一刻胜过你一生在说谎」。
©[天生杀人狂]，男女主举枪杀人，释放自我，开心得像中了头奖。按理说反社会人格是没有感情的，但也存在极小的概率是，患者在特定环境下，对特定的人产生感情
美国心理学家保罗·布卢姆在《善恶之源》里写，「童年期的经历，可能是反社会人格障碍的可识别线索，甚至能据此预测其犯罪能力。」
也就是说，打屁股什么的，极可能造成人格不全，埋下反社会的种子。
至于发没发芽，那就如人饮水，冷暖自知了。
可到底怎么样才算「反社会」？
这个词其实是1952年以后才出现的，但很多人都认为，古雅典的亚西比德算一个。
他是苏格拉底的死党，却「总显得不让人感到踏实」，拥有「极其自恋的反社会病态人格」。
原因是，他虽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和军事才能，但穷其一生都在违背法律，藐视城邦成规，要么就暴力侵犯他人权利。
©亚西比德奢靡无度，狡猾多端，雅典人民不信任他。他曾发动对西西里的远征，临征前被控渎神罪，后因一次小战失利，被剥夺职务，逃亡小亚细亚，终被波斯人杀害。图为苏格拉底和亚西比德(中)
根据《美国精神障碍诊断统计手册》第五版的总结，反社会人格需包含以下至少三个特点：
①藐视法律；②欺诈他人；③冲动行事；④攻击倾向；⑤不考虑他人安全；⑥无责任感；⑦无罪疚感。
第二条太常见，没代表性。最后三条主要是情感方面，我放第三部分里头说。目前来看，要按着①③④对照的话，亚西比德确实反社会。
但我想起《水浒传》里的李逵。
法律、权威在他眼里就是个屁，杏黄旗说砍就砍，四岁小孩说杀就杀。当时书里是这么写的：
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，只见头劈做两个。
典型的板斧杀法儿，好斗、冲动，忒不是人。但有人就觉得，他还有孝心。
我只知道，这厮杀了人获朝廷大赦，也没想着回家看一眼老娘。宋江给他十二两银子，他宁肯赌博也不给老娘。这叫孝心？
©1998版《水浒传》，李逵说白了，就是体内少一种道德良心审查机制
几年前，有个精神病学家，给犯人做电击实验，发现有反社会特征的犯人，一点也不紧张。哪怕是准备二次电击，也仍无半点波澜。
就是说，由于童年或者后来的某些经历，让他们「习得」一样本事，使大脑预测不良后果的功能无法正常运行。
李逵便是如此，你没法跟他说「杀人是不对的」，因为即使这一秒懂了，下一秒也会再犯。
蔑视社会规范，不理解秩序和是非，一直处在没有基本良知的无意识中。
像[沉默的羔羊]，汉尼拔不把警察、法律放在眼里，甚至能非常自然地说「我把他的肝配蚕豆吃了，还有美味的红酒呢」。
©[沉默的羔羊]
后来，电影被改编成剧集，叫《汉尼拔》。男主在吃人肉前，面带拈花微笑，说，「祝好胃口。」
©《汉尼拔》
[老无所依]里的哈维尔·巴登，也有这般从容不迫的气质，无视一切道德，抬手间就把你爆头。
©[老无所依]，哈维尔·巴登这一举动，完美诠释了反社会人格的特点：因为没有感情，所以对任何事物都不存在依赖感，行为亦无法预测，更倾向于偶然的冲动杀人
还有[蝙蝠侠：黑暗骑士]，小丑穿着护士服，拿着引爆器，把身后的医院炸了个片甲不留。自己却没事儿人似的，蹦蹦跳跳，头也不回。
©[蝙蝠侠：黑暗骑士]经典一幕，导演诺兰花两星期建起来的医院，被小丑炸掉
不是正当防卫，不是趋利避害，只为杀人而杀人。
或许，管家阿尔弗雷德形容小丑的话，可大略概括这种人格：
有些人无法被逻辑理解，无法被金钱收买，无法被威胁、控制，无法与之谈判，有些人就是想看世界毁灭。
假如，我是说假如。
一列地铁飞驰而来，但前方轨道有五个工人，浑然不觉。你要救这五个人，唯一的办法是，把身边的一个人推下去，用他的身体迫使地铁停下。
但如此一来，这个人就会被撞成肉泥。你愿意推他下去吗？
这是牛津大学教授Kevin Dutton的道德两难问题，他请了一半反社会人格和一半正常人格过来回答。
结果，绝大多数的正常人格，都在长时间思考以后，回答「不愿意」。而反社会人格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：「愿意。」
他们不在意那人是否会被撞成肉泥，因大脑里的杏仁核无法产生同情的情绪，也就是没有同理心。
©同理心分为认知共情和情感共情，地铁测试题可得出，反社会人格并不具备这两样，图片来自知乎用户@游行
1983年，有个叫布莱恩·杜根的男人，奸杀了一个10岁小女孩。
后来，他认了罪，穿橙色囚衣，坐在监狱里，面无表情地回忆，「当时她来开门，我就打了她一下子。」接着，他用平淡地语调说——
我也有同情心，但它就像是停止了。我的意思是，我有点儿感觉，但好像有东西堵着它，我不知道是什么。
©左图是布莱恩·杜根，右图是被他奸杀的小女孩吉奈恩·尼卡里科(1972-1983)
当然，反社会人格不只缺这一样。
《去他*的世界》里，男主从小就感受不到什么幽默感，还把手放进油锅里炸，但除了疼，无任何心理上的感觉。
©《去他*的世界》
《神探夏洛克》中，夏洛克自称是「高功能反社会人格」，认为「爱是个危险的不利因素」。
©《神探夏洛克》，夏洛克亲口承认，他们一家都是反社会人格，大哥跟他无视道德法律，三妹智商、能力和思维都反人类
[良种动物]里，阿曼达感觉不到喜悦和愧疚。闺蜜说，「你身上闻起来有一股怪味儿」，她摇摇头说「我不感到抱歉」。
也试过去拥抱对方，但看起来像是要攻击。
©[良种动物]，阿曼达尝试去拥抱闺蜜，反吓了闺蜜一跳。可以看出，反社会人格没有情感，亦无力去表达情感
《今日心理学》认为，反社会人格并不能真心地感觉到情感。
因此，为了使自己看上去和常人无异，他们多半都在学习如何表演，最终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感情反应。
依然是[良种动物]里的阿曼达，她窝在沙发里，对着电视假哭，说「这是技术。」
©[良种动物]，阿曼达学电视里的女主假哭
[老无所依]里，哈维尔·巴登像个恶魔转世，动手前，咧着嘴对猎物说，「我需要你下车，先生。」
©[老无所依]，哈维尔·巴登笑着杀人
美国连环杀手泰德·邦迪，杀死、肢解二十位女性，将其牙齿敲碎，令其脑浆迸溅。
可在表面上，他笑得傻里傻气，穿高领毛衣，肩上搭一条毛巾，像是偶尔会来帮你修水管儿的对门邻居。
©1973年，泰德·邦迪和他的一位女邻居合影，图片来自Facebook
他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，说他刚下班，准备回去了，很镇定，还跟我说再见。
这是「上海冰柜藏妻案」中，受害者的表姐描述的、在案发现场碰到凶手的情景。凶手因琐事杀妻，将尸体藏于家中冰柜，三月之久。
而后照常遛狗，有说有笑，毫无羞惭感和罪恶感。
这便是反社会人格所模仿出来的情绪，他们是认真悲伤和高兴的假人，受良好教育，找稳定工作，为的就是消除他人的戒心。
德国一家叫Statista的数据调查公司，还统计了此类人从事最多的十种职业——
©Statista数据调查公司得出，反社会人格要么走上巅峰，要么异常失败，非常极端化。公司的CEO，也就是像我们主编这类人，有反社会倾向的几率比较大。除此之外，美国总统肯尼迪、罗斯福、里根都有这种倾向
更通过调查得出，世上约有4%的人有反社会人格障碍，约等于，每25人里有1个是这种人格。
就像电影[美国精神病人]，男主是个俊朗风趣的股票经纪人，你根本想象不到，他挥着斧子砍人时的德行。
©[美国精神病人]，男主笑着砍人，毫无愧悔之心
亦像[良种动物]，旁人眼中的阿曼达不过是个有点面瘫的普通女孩，谁知，她背地里竟用刀片割马的脖子，一直割到脊柱。
于反社会人格而言，如果还有什么值得坚持，应该是「不在乎」吧。
©[良种动物]，阿曼达杀自己养大的马
但弗洛伊德认为，所有人都有反社会倾向，只不过由于基本生存需求而被自身压制。
如乔治·奥威尔的小说《上来喘口气》，平庸上班族坐在火车里，幻想飞机将炸弹投到路边的房顶上，会是怎样一番情景。
所以承认吧，你虽每日朝九晚五，却还是会意淫抢银行、打家劫舍、杀人越货。若有爱人，就在打杀之余痛快地接个吻，后浪迹天涯夫唱妇随。
反正去他妈的社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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